标题: 简繁:刘海粟算不算世界级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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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繁:刘海粟算不算世界级大师


在《沧海》里,我对海老是否算得上世界级艺术大师,与他的干女儿有过一段尖锐且情绪化的交谈。


《沧海》三部曲于2000年出版,至今已整整10年。

回头去看,尤其是与当下的中国艺术家的状态比较,别的不说,以海老当时在中国如日中天的影响和地位,以海老当时九十五岁的高龄,为着“弘扬中华文化,为人类做贡献,为炎黄子孙扬眉吐气,为祖国争光”的理想,决然舍弃安逸富贵只身走天涯,古往今来,未见第二人。


海老是否算得上世界级艺术大师?这需要由历史做出回答。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海老那一辈的中国艺术家,是真的有理想的。


一个人的命运和价值,与他的国家、民族的命运和价值是紧密相连的。若是放在今天中国国势的背景下,海老在美国的境遇起码不会像当年那样的落寞、苍凉。而今重温那段生活,我为海老感到委屈……


————


(摘自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修订版《沧海》上下卷之下卷第八十二章:彼岸在哪里。1060页——1078页)


因为从小家境穷苦,我从来没有过过生日。


在机场候机的时候,穆桂兰听夏伊乔闲聊起今天是我的生日,就打公用电话给我,说等把刘海粟夫妇送上飞机,马上赶过来请我吃饭,陪我过生日。我欣然接受了,因为我想听她说说送行的情况。我在心里说,海老啊,这顿饭可不是我要吃的,更不是我存心骗吃的,是你的干女儿自己主动请我吃的。


穆桂兰一见面就说:“你知道吗?刘大师和师母这次回香港去,是我帮他们订的头等仓机票,花了很多钱的!”


我懒懒地应她:“噢,是吗?”没有说出来的是,“你如果觉得心疼,就不要花嘛,既然花了,就不要心疼。”


穆桂兰说:“刘大师哭了。师母也哭了。”


我说:“我知道海老是很不甘心的。”


穆桂兰说:“我想也是这样的。刘大师跟我说过,师母也跟我说过,他们从来不哭的,刘家人的眼泪……”


我用挖苦的口气接过穆桂兰的话说:“是的,刘家人的眼泪是不会轻易掉的。”


穆桂兰被我梗住,改换话题说:“昨天夜里一直等在公寓门口的那个小女孩,是你的女朋友吗?”


我说:“谈不上是女朋友,她就是抽空来帮帮我。”


穆桂兰一本正经地说:“她不适合你。”


我故意问:“为什么?”


穆桂兰说:“她太年轻,很多事情都不懂,帮不上你什么忙。”


我说:“无所谓。”


穆桂兰又被我梗住,讨好地问我:“你是不是冲撞了刘大师?”


我说:“你为什么会这样问?”


穆桂兰欲言又止。


我也不追问,随便她说不说。


穆桂兰只好自己说:“那天刘大师过生日,你不是没有去吗?刘大师说你人品不好,很下流,叫大家以后不要搭理你。今天在机场,他又说,叫我们一定不要跟你罗嗦,说了好几次。师母不叫他说,他还是说。我不知道是为什么,本来你们不是很好的吗,是不是你冲撞了他?”


“有这种事?”我很惊讶。当初在南京我和刘海粟发生过一次冲突,他就是这样在背后胡乱说我,向南京艺术学院党委告我的状,弄得我内外交困,差一点被开除教职。但是这一次我并没有顶撞他,完全是他自己内心不平衡拿我发泄。


到了饭店,点完菜,穆桂兰笑嘻嘻地问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读康有为的传记?”


我很不耐烦地冲她:“你怎么突然又扯出这个话题来了呢?”我在为刘海粟背后说我坏话的事情恼怒。心里想,我在美国形影孤单举目无亲,你刘海粟身为老师不帮助我就算了,反而这样待我,未免太过分了!


穆桂兰接着说她的康有为传记:“我是专门去康有为的墓前买回来的,上面还有刘大师的照片呢!”


我说:“你这个人也真够奇怪的!康有为跟你有什么关系?他的传记里面有海老的照片跟你又有什么关系?”我借着挖苦穆桂兰,发泄对刘海粟的怨忿。


穆桂兰并不在意我的态度,继续笑着说:“是刘大师叫我去的呀。康有为的事情我本来不知道那么多,都是刘大师讲给我听的。他天天讲,我就天天听,还有中国的美术史啊,他到欧洲去的情况啊,还有一卷录相带《沧海一粟》……”


“我听你说过了!”


“《沧海一粟》我是跟刘大师一起看的。”


“他一定是一边看,一边不停地跟你吹!”


“对,对,对,刘大师对这个片子还是很满意的。”


“但是你知不知道,这个片子在国内的反映很不好!”


“就是有些虚假造作。不光是《沧海一粟》虚假,大陆做出来的东西都有宣传的感觉。但是我看刘大师还是很开心,很满意的。”


“那当然!对于他来说,越假越好,越假他看得越舒服!”新怨旧恨盘绕在我的心头,我想骂刘海粟。


“对了,还有一次我看到刘大师哭了,就是他谈到傅雷的时候。他说傅雷死得太可惜,共产党不知道爱惜人才,这么好的一个人给逼死了,中国就不会再有了。我想他可能是联想到自己的很多事情,因为在美国,大师有很多不开心的东西,他突然就哭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你知道哭起来是很伤心的。看到他那个样子,我也很难过。我相信他一定是受了很多委屈,要不然,他绝对不会哭的。刘大师跟我说,他从来不哭的,刘家人……”


“我听你说过很多次了!刘家人的眼泪是不会轻易掉的!”


“平时,刘大师经常跟我讲‘文化大革命’,讲怎么斗争他,讲到这些事情,刘大师就很激动。”


“但是海老跟你说傅雷,不完全是你说的原因。”


“他跟你也讲过傅雷?”


“他跟全世界的人都讲过!”


“其实我们在台湾读大学,傅雷还是后来才知道的。但是讲起徐悲鸿,大家都知道。讲起刘海粟,就没有人知道。我想这是因为政治背景不一样,台湾不会宣传他。”


“不是你这样说的!要论政治背景,徐悲鸿在大陆是中央美术学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比刘海粟更红了。刘海粟在大陆并不得志,徐悲鸿反倒一直受共产党的抬举!”


“但是我就是不知道台湾为什么知道徐悲鸿,不知道刘海粟。也许艺术界的人还是知道他的,也许……你认为台湾是为什么不知道刘海粟的?”


“起码不是因为他在大陆的缘故。齐白石也在大陆,徐悲鸿也在大陆,有很多人都在大陆!”


“所以我在想,大陆为什么不捧捧刘海粟呢?结果弄得我们在台湾都不知道他。起码我在台湾读书的时候,从来没有看见过刘海粟这个名字。”


“大陆捧不捧他,与他在台湾有没有名有什么关系!”


“在台湾的文字上的确很少提到刘海粟,所以原来连章山力都不晓得,章山力也是一个跟艺术界交往很多的人呀。他后来还是从一个大陆的画家那里打听了很多,我又是从他那里听来的。其实我们真正了解刘大师,是在认识他之后,从他自己的谈话里知道的。他跟我们谈了很多他的事情,像康有为收他做学生啦,他与徐志摩、郁达夫是好朋友啦。因为我们是在台湾受的教育,其他几个人我们都很清楚,就是不知道他。后来刘大师给我们看各种介绍他的材料,我们渐渐才知道刘海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啊,我想起来了!台湾知道徐悲鸿,是因为蒋碧薇写了一本回忆录,说到她跟徐悲鸿的关系。蒋碧薇的这本书在台湾出版的时候很轰动。我跟刘大师在一起,发现他这个人非常自信。有一次不晓得是谁,也是说他是东方艺术大师,被他马上纠正,什么东方不东方?我是世界艺术大师!他的这种自信,是很多人都做不到的。”


“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你不了解搞艺术的人!搞艺术的人最不缺少的就是自信,最缺少的却是冷静。人生五十而知天命,海老比五十几乎多出了一倍,人活到这个份上早应该超越自信了!海老在美国活得这么压抑,有那么多的心思……”


穆桂兰没理解我准备说的话,接过去说:“我觉得他主要是没有安全感。拿一个很明显的例子来说,张大千跟他,讲名气,讲声望,讲在国际上的地位,至少可以说不相上下,但是他们两个人的遭遇和生活处境就相差十万八千里了。张大千有那么好的地方住,那么优越的环境,儿女一直都围在身边,这些刘大师就都没有啊。刘大师这些年如果不在大陆,完全可以和张大千一样的嘛。可是他到了晚年,这么老的时候,还是两袖清风,还活得这么不安全,这也是我有时候替他打抱不平的地方。当然,我们讲一切都是命,但是如果换个地方……”


“这有什么好讲的?生在什么地方,本身就是命。”


“我觉得是因为没有人替他做宣传。像他在美国,没有人知道他,当然名声就不大。一方面,刘大师也没有经济能力,像丁绍光那样拼命地替自己做宣传……”


我极其不屑地反问:“美国人都知道丁绍光?”我虽然恼怒刘海粟,恨恨地一直想发泄,但是仍然反感穆桂兰拿丁绍光来跟他做比较。


“丁绍光……”穆桂兰低声说,“美国人也不知道。”


“丁绍光自以为有钱,那么他就只管拼命地花好了!他以为历史是妓女,可以任人摆布,凭他丁绍光想嫖历史?难着呐!”


穆桂兰被我的口气和表情震慑住,不敢再说丁绍光,改口说:“章山力这个人很聪明,头脑很活,他开的两家餐馆,很漂亮的!当门一面墙上,全是他与名人合影的照片,他是一个很崇拜名人的人。不过没有办法,一般人都崇拜名人。如果不是崇拜名人,刘大师在洛杉矶,就不会有人围在他身边,义务替他服务了。我有时候也想知道,外面一般人对我的看法……”


我不等穆桂兰把话说完,就冲回去:“别人对你有什么看法,我怎么知道?”


“我的意思是说,我常常跟刘大师在一起,他又认我做干女儿,一般人都怎么看我,都说我些什么?我真的很想知道。”


我知道穆桂兰是想套我说出对她的看法,所以根本不接茬:“你根本不需要知道别人怎么看怎么说,自己活自己的,谁也不用管!”


穆桂兰嗲声嗲气,装得像个小女孩:“我也很想知道你对刘大师的评价。你好像有很多想法跟我们不一样,这样你跟刘大师在一起不是很容易起争执吗?”


“怎么说呢,我跟海老,跟你们跟海老,一个最大的不同,我也是搞艺术的,我对艺术有我的追求和想法。另外,同样一个故事老是听,而且又知道故事背后的真实情况,跟你们第一次听,感受就大不一样。”


“我总是觉得刘大师是一个很自信的人,这一点一般人真的做不到。”


“我还是那句话,一个九十多岁的老人,你不能用自信去形容他,自信这个词只能用给小伙子。”


“可是你看,他的名气这么大,他还是有一个愿望,还要在美国开画展。”


“我们说得坦率一点,海老的画展就是在哈默美术馆开成了,又怎么样呢?”


“我觉得一个人总是要有追求的嘛。假如他对生活失去了追求,他的生活就没有情趣了,说不定他早就老了,已经得了老人痴呆症。我想这是大师长寿的原因之一,因为他有理想,有追求。像他说的要横跨三世纪,就是一种追求。”


我大声说:“能否横跨三世纪,不是追求的!”


穆桂兰坚持她的看法:“起码他想横跨三世纪,活到100岁。”

我更大声地说:“就是给他活到了,也不是他追求来的!”


穆桂兰毫不退让:“他就是活不到,也是一种追求呀!刘大师也是想让更多的美国人多一些机会了解中国的艺术呀。”


我用嘲讽的口气冷冷地说:“海老也是你这样说的。但是我不想虚伪,我很清楚海老,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成为世界级的大师。”


穆桂兰对我的说法很诧异:“他已经是世界级的大师了呀!”


穆桂兰的诧异使我冒火:“这是你说的,海老说的,但是我不会说!世界级的大师,首先他的知名度和艺术的影响力应该是世界级的。海老在美国呆了这么久,你应该清楚洛杉矶有几个人知道刘海粟?洛杉矶的哪一家博物馆收藏有刘海粟的作品?你可以再去走一圈问一问,有几个博物馆知道世界上有一个刘海粟?”


“但是法国的干女儿吴慧珍讲,法国的博物馆里面有刘大师的东西呀!”


“哪一家博物馆?”


“罗浮宫呀。”


“罗浮宫?”


“是罗浮宫呀!”


“你开玩笑!”


“有,有,有,我看到的!”


“你看到的?”


“是呀。”


“你在罗浮宫看到的?”


“对,有呀!慧珍也说有呀!”


“哪一张?”


“叫、叫、叫……的确有呀,我看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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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清楚,有些事情你们是因为听海老说的次数多了,有意无意间把听说说成了亲眼目睹。也因为你们跟海老的特殊关系,你们希望把海老尽可能地形容得厉害。但是你今天说的这个话,连海老自己都没有敢说过,你怎么敢说呢?”


“你是说,法国罗浮宫没有刘大师的画?”


“当然没有!”


“我是听说有中国的东西在里面呀。法国很多博物馆都有刘大师的东西呀,可能不是罗浮宫,我讲错了。”


“海老说他早年有一幅油画叫《卢森堡之雪》,被法国政府购藏了。除此之外,我没有听海老说过,还有其它什么作品被法国的博物馆收藏了。”


“法国博物馆收藏了潘玉良的作品呀,潘玉良是刘大师录取进上海美专的,他难道还不如潘玉良吗?”


“你觉得潘玉良算不算世界级的大师?”


“当然应该算!”


“这也是我们自己说的。”


“徐悲鸿算不算?”


“海老不算,他更不算。世界级的大师,是要能影响世界的美术发展史的!像凡高、高更、毕加索这些人,哪一个搞艺术的人不知道?他们的影响力遍及所有的国家所有的人,这才是真正的世界级大师!”


穆桂兰竟然像打王牌一样地亮出丁绍光:“像你这样说,丁绍光也不算了?”


我火得大叫:“丁绍光根本扯不到这个题目里面来!”如果不是吃着她的,喝着她的,我真想抵住穆桂兰的鼻子骂她无知。


“他也很有名呀!”


我用鼻子哼,说:“有名?还要看有的是什么名,多大范围里的名。海老影响了中国的美术史和美术教育史,所以他是中国的大师!”


穆桂兰快活地赞同:“对呀,对呀,对呀!”


“走出中国,在东方还行,再走得远一点,还有谁知道刘海粟?”


“可是他说他那个时候在欧洲名气很大呀!很多人都知道他呀!像他这次在德国的画展就办得很成功呀!”


我盯住穆桂兰的眼睛问:“海老这次去德国,是在一个什么样的地方办的画展,你知道吗?”


穆桂兰心虚了,躲开我的目光说:“在德国……他不光是这次去德国,他以前也去过,30年代的时候……”

我很不客气地打断穆桂兰说:“对于海老的历史,我比你清楚!”


“我是觉得……我是觉得……在美国的博物馆里还是有刘大师的作品呀。”


我用手点着餐桌,盯住问:“哪一家博物馆?”


穆桂兰又被我盯得心虚了,说:“我……我……我是说……我是说,你如果到博物馆去问的话,人家还是会知道他的,真的会知道的呀!”


“哈默美术馆?”


“对呀,对呀,对呀!”


“这个不抬杠,原因你我都清楚。”


“我觉得你也不能这样讲。你要知道,在美国有谁替他做过宣传?中国政府也没有替他在美国做过宣传呀。”


“我不想跟你讨论原因,只想说明事实,海老的影响力远没有到达欧美!”


“像凡高、高更、毕加索,他们的国家都替他们做了宣传,刘大师就没有。”


“我们不找原因。一个人没成功,会有很多原因,但是历史只纪录成功者。胜者王侯败者贼,没什么好讲的。”


“我是觉得生活环境也有影响,再加上中国这么多年来,一直都在灾难当中,也埋没了很多人。”


“从宏观生命的角度讲,不存在埋没不埋没。”


“你如果站在哲理,跟禅和佛的,宗教的立场来看,当然,当然,当然……但是在现实的生活当中……”


“海老总是把话说得很满,说到前头。啊,我的影响已经到了月球上去啦!其实那是理想。”


穆桂兰觉得我对刘海粟大不敬,搬出夏伊乔来镇我:“这些话,你有没有跟师母谈过?”


“我不会跟师母讨论这一类的问题。但是我相信,师母比我更有数。”


穆桂兰被我噎住,但是她仍然极尽全力地为刘海粟辩护:“所有的艺术家,都希望能进到博物馆去的呀,每一个艺术家都希望出名,都希望自己的作品被收藏,都希望……”


我打断她说:“‘希望’和‘已经’是两回事。”


“如果……”


我大声说:“不要谈如果!如果谈如果,如果不是师母把他照顾得这么好,让他活到后来,刘海粟的历史该怎么写,都还不知道呢!”


“我想他在中国还是有地位的,否则中国政府也不会希望他回中国去。”


“这个前提我已经说过了,不存在异议。刘海粟在中国已经成为历史,这一点不管是喜欢他的人还是不喜欢他的人,是徐悲鸿的人还是谁的人,都是否定不了的。我们刚才说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但是……毕竟……啊,对了!”穆桂兰突然想起最有力的证据,“刘大师跟毕加索,马蒂斯都是朋友呀!他早年在欧洲的时候,常常跟他们在一起讨论艺术的呀!”


“你听谁说的,海老?”


“对呀!石楠在刘大师的传记里面也写到,东方的艺术大师刘海粟和西方的艺术大师毕加索,在一起讨论世界艺术,而且马蒂斯还很崇拜刘大师的画呢!”


我喊起来:“石楠根本就是一派胡言!”


见我手也舞起来了,眼睛也瞪大了,穆桂兰低下头喝了几口汤,然后说:“不过,每个人的命运也不一样。像刘大师到了晚年,还牵着这个挂着那个,还要自己操心去安排画展,还要为吃的住的伤脑筋。不像张大千就是享享清福,每天就是想生活里很惬意的那一面,想想还有什么好吃的东西。刘大师去台湾看见张大千的故居,就很不平衡。我不觉得是刘大师看不开,是现实的问题摆在他面前,让他没有办法回避。”


“其实海老对钱财看得还是蛮开的,他看不开的是功名。”


“我还是觉得,刘大师在国外没有安全感。”


“问题是他为什么要在国外?这么大的年纪了,为什么还要出来闯天下!”


穆桂兰怯生生地看着我,一副替刘海粟抱屈的样子,轻声说:“我不觉得他是来闯天下的。他只是有一个理想还没有实现。刘大师这么一把年纪,为了自己的理想还在努力,我就是觉得很不容易。”


“你的话恰恰说明,海老根本不是你们讲的已经是世界级的大师了。他如果已经是,全世界的博物馆就会跑到中国去找他收购作品,而用不着他自己跑出来一家一家挨着门去申请了。”


“我不认为世界上没有任何一家博物馆收藏刘大师的画。”


“你不能用一个假设的极端来抬杠。一个是找上门来购藏,一个是可能也有收藏,这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一家博物馆如果没有毕加索的作品,就不是一流的博物馆,但是没有刘海粟的作品,你觉得人家会怀疑自己的档次吗?会吗!”


穆桂兰被我追得语塞,结巴说:“我、我、我……我主要是讲,他的作品,他的东西,中国政府并没有替他打出知名度来。不像张大千,走到哪里起码有人知道他。”


“张大千的事情我们不谈。”因为我觉得张大千不足于拿来做比较,刘海粟不算世界级大师,他当然也不算。我问穆桂兰:“毕加索是政府做的吗?马蒂斯是政府做的吗?”


“他们本国也是给他们写了很多,报道了很多,制造了很多机会的呀。”


“政府做后盾只是原因之一。你说日本的经济发达不发达,有钱没有钱?”


“发达呀,有钱呀!”


“他有世界级的绘画大师吗?”


“我对艺术界的事情不是很熟悉。”


“那么我可以告诉你。关上门,人家也有几座大山。譬如说平山郁夫,加山又造,东山魁夷等等。他们也是大师,但只是日本的大师,他们走出日本,走到世界上,就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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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他们没有获得诺贝尔奖?”


“这跟诺贝尔奖不同。这是客观的影响,一种公认,诺贝尔奖是评选出来的。”


穆桂兰对艺术和艺术界的认识,仅仅是一般社会大众的层次,她跟我辩论刘海粟,实在太不是对手。她默默地吃了几口饭,还是不甘心,换了一个角度说:“刘大师自己跟我讲,他太老了,他觉得自己很多事情都看得很远,就是太老了。我也有这种感觉。”


“什么叫看得很远?举个例子。”


“譬如讲,他第一个创办学校,用模特儿,我的感觉是,他如果没有先见之明的话,他不可能……”


“这是过去,在中国,我们不谈。海老在美国这段时间,哪一点,哪一件事情,是做得让别人想不到的?”


“美国……美国这段时间,刘大师只是过渡。”


“如果美国是过渡,彼岸在哪里?”


“彼岸?我不知道什么是彼岸。我是说他在美国这段时间,只是为了实现他的某个人生理想,暂时……”


“海老的人生理想和艺术理想,在美国都划下了句号。美国是他最后的希望,也是他最后希望的破灭。”


“我觉得,他在美国这段时间,我、我……我那个时候也帮刘大师问过不少博物馆,他们的意思是……他们一般来说……他们都是要排很久,他们也是考虑到很多问题,比方说这个保险,还有运费,这个钱……的确是问题。”


“如果凡高和毕加索现在想来美国办展览,你说问题好不好解决?”


“不一样,情况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


“刘大师就是自己没有钱嘛。”


“办凡高的画展需要凡高自己出钱吗?关键还是你的分量不够,不是你自己说的世界级大师!”


被我逼急了,穆桂兰搬出师道尊严来将我的军:“那么你是觉得你、的、老、师!不值得冠一个世界级大师的名誉了?”


“不是值不值得!我也可以说我是世界级大师,但只能是我自己说的。”我根本不理会穆桂兰的将军。心里说,没错,学生应该尊敬老师,但是做老师的也应该像个做老师的样子。我今天纵使背离了先贤古训,也是上行下效,跟我、的、老、师!刘海粟!学的!


穆桂兰对我的态度很意外,责问我:“你怎么可以说他是自己说的呢?中国政府也说他是世界级大师的呀!”


但是我照样是一步都不让,说:“‘世界级’不是哪一个政府说了算的。秘鲁说他有一个画家是世界级的,南非说他有一个画家是世界级的,他们说了就算了吗?这种事情政府说了没有用的。更何况中国政府什么时候也没有说过刘海粟是世界级大师这句话!”


穆桂兰又搬出丁绍光,好像丁绍光是一个不容置疑的标准:“艺术家都是要人捧的呀,像丁绍光还不是给捧出来的。”


我冷冷地用鼻子哼着说:“你叫他号称世界级大师看看。”


“他们还不都是叫他世界级的大师吗?他自己也都是这样跟人家说的呀。”


“这只能说明‘他们’无知,‘他自己’无耻!”我在心里把穆桂兰也骂在里面。


穆桂兰搬出我承认的权威:“我觉得刘大师早晚会被世界公认的,就像凡高在世的时候,别人也是都不承认他的。”


我大声地把她给冲回去:“凡高反而没有天天喊自己是大师!”


“但是凡高在世的时候,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画以后会出名呀。”


“我们的海老倒是想到了,他从学画的第一天开始,就一直宣传自己是艺术大师。”


“他这样宣传有什么不对?刘大师说那个话,还是觉得自己有那个分量在,有资格说那个话的。我总是觉得刘大师早晚会得到世界的公认的,我总是觉得活着的时候……”


我伸手到穆桂兰的面前,点着桌子说:“你可以举个例子,活着的时候天天讲自己是大师,快死了还不是,但是过了一段时间突然是了的。”


“你看毕加索,活着的时候很有名,死了以后还是很有名呀。”


“人家活着的时候就已经是世界级大师了!”


“因为有人帮他讲,帮他宣传。其实光看他的画,你说他画的是什么东西?我看也不比刘大师的好。”


我非常不屑地说:“我们不讨论画,因为太专业,跟你说不明白。”


“刘大师后来没有离开过中国呀,我觉得如果过去这40年他不在大陆的话,情形一定就不一样了。”

我嘻笑着,当然笑得不怀好意,说:“这是你的假设。按照你的假设,海老要重活一次才行。”


“我是觉得时势造英雄。刘大师最后晚年命不好,他想要的机会,一直没有。”


“命好命坏,都是先天注定的。好到什么程度,坏到什么程度,也是先天注定的。任何一个人也不可能想要什么就有什么。如果那样的话,你今天当了世界级大师,明天还不要当宇宙级大师?”


“起码你要试着去做,才知道行还是不行。我是觉得,他们过去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如果大陆早一点开放,早一点让他出来,情况会不一样。我一直觉得刘大师有很多抱负,没有办法伸展,主要是没有机会给他。你看他在美国,不懂英文,儿女又不来看他,他走不出去嘛,话都听不懂,路又不认识……”


我打断穆桂兰的话问:“儿女为什么不来看他?”


穆桂兰没有领会我的意思,说:“你看他们两个老人窝在老人公寓里……”


我追问:“儿女为什么不来看他?”


穆桂兰回答不上来,推托说:“我觉得这是他们的家务事。”


我说:“不完全是家务事。”我逼问穆桂兰,“如果他是毕加索住在这儿,儿女会不来看他?”不等她回答,我大声说,“开、玩、笑!”


“我听师母说过,他这两个儿女手上有太多刘大师的东西,他们知道现在大师年纪大了,画不动了,榨不出油了。这是很现实的问题,他们榨不到他的油,还会被他拖累,美国就这么现实。”


“如果海老是毕加索,这些问题会发生吗?从家庭的亲情关系之中,都可以看出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在美国,说刘海粟是大师,只有他们自己家里的人知道,走出家门就没有人知道,他们跟他亲近有什么意义?沾上一点边就要担责任。”


穆桂兰看看说不过我,提醒我:“你说的也有你的道理。但是今天这些话最好不要跟别人说,说了会破坏刘大师的形象。你是刘大师惟一的研究生,你跟刘大师的关系比我们任何人都近,你比我们更有责任维护刘大师的形象,这样对你只有好处。”


我说:“你这个担心是多余的。我就是想破坏也破坏不了。他已经是历史,说他好说他坏,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从这个意义上说,美化他还是丑化他,都无关紧要。”我说的是真心话。


穆桂兰说:“我想起来一件事。当时为了刘大师画展的事,我去过中国驻洛杉矶总领事馆很多次,我记得张国强副总领事跟我说过一句话,他说刘海粟是风烛残年。这句话我听了之后,心里很不舒服。”


“这句话张副总领事没说错,不褒也不贬。就像我们今天说的,也不存在褒和贬的问题。”


“那么我要问你了。美国名人录里面和英国剑桥名人录里面,什么什么专家传略里面,为什么会有刘大师呢?这说明刘大师还是被公认的嘛!”


“人家承认你是一个名人,承认你在某一个国家某一个领域里的贡献……”


“对呀,对呀,对呀!”


“但是这跟是不是世界级大师是两回事。”


“说他是世界级大师,只是个称呼嘛。”


“你说的是称呼,我说的是真正的内涵。凡高和毕加索用得着强调自己的名字被列入美国名人录和英国剑桥名人录吗?反过来说,美国名人录和英国剑桥名人录,如果没有凡高和毕加索的名字,还能叫名人录吗?”


“那么你说,什么人可以来评判他的东西是不是世界级?”


“世界的艺术界。”


“我觉得,世界的艺术界还是会有人知道刘大师的。”


“有人知道,跟人人知道,是两回事。再说下去,又要重复前面的话了。”


穆桂兰再一次努力了,再一次知道说不过我,只好认输:“你说的这些问题,我平时都没有考虑过。”


我用教训的口气说:“你不需要考虑。你天天卖完飞机票,回来抽空玩一下,调剂调剂生活,搞清搞不清无所谓的。我不一样,我是在这个圈子里面混饭吃的,我不能糊里糊涂。其实今天谈的不光是海老的问题,如今成千上万的中国画家走出国门,走向世界,包括海老在内,大家都有许多盲目和迷惘。”


穆桂兰用女人才有的轻柔语气说:“我们台湾有句话,说在台湾一条龙,走出来就是一条虫。我觉得刘大师在美国的情形就是这样。”


我听出,穆桂兰是希望我能体谅刘海粟的不容易。但是这一会,我一心地只想发泄,反过来借着她的话,把刘海粟再“论证”了一下:“关键他还是一条地方级的龙,假如他是一条世界级的龙,他跑到美国来,克林顿马上会接见他。如果毕加索到中国去,那还了得吗?他在法国是龙,到了中国还是龙。关键你是地方级的龙还是世界级的龙。”


穆桂兰每说一句话,我就穷追死逼地猛驳一番,最后她只好不说了。


穆桂兰很不快活。我也很不快活。要怨也要怨她,她不应该告诉我刘海粟在背后说我坏话的事情,结果弄得我平生第一次过生日就过得很不快活。而她大老远地从机场专程跑过来,花钱请我吃请我喝,结果被我狠狠地数落教训了一顿,也是够冤的。


————


人民文学出版社《沧海》内容简介:


《沧海》(原为三部曲,后修订为上下卷)是旅美画家、艺术大师刘海粟惟一的研究生简繁先生根据刘海粟和夫人夏伊乔的回忆,以及其他相关人物的回忆和访谈,对20世纪中国美术家的命运所作的客观而生动的记录。作品从不同角度,冷静而理性地向历史和读者再现了一个立体的、完整的、真实的世纪老人刘海粟,同时,还触及了美术界的是非恩怨,读者从中可以窥见20世纪中国画坛之一斑。

本书材料翔实,内容丰厚,极具文学性和可读性。尤其是关于刘海粟大量隐秘的披露,更具独特价值。应当说,这是迄今了解和研究中国现当代美术史和刘海粟的最佳文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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